我就是三十年前出生在這個老屋。那年回故鄉(xiāng),幸好在大雪初下的時候,留下了些影像,也就是在那年的風(fēng)雪里,老屋轟然倒塌了?,F(xiàn)在只能看著照片來想及老屋,及老屋里外曾經(jīng)瑣碎的生活。
老屋具體建在何時,不得而知。解放后爺爺奶奶來住時,只有左邊兩間房,草鋪的頂子。父親有三個姐姐,六幾年饑荒時,父親從河里撈回來點死魚,全家當(dāng)成美味吃了,沒成想那是下了藥的魚,一個姐姐當(dāng)天就死了,剩下了我現(xiàn)如今兩個姑媽,其中大姑媽的眼睛也有一只因死魚而失明了。
后來大姑媽出嫁離開了老屋,爺爺在一年的十月因久病在床也故去了,據(jù)說爺爺死前,有力的驚人,全家哭喊著也拉不住,從兩間房里一直爬到院里,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淌著血,在老屋前掙扎了許久,才不動的。老屋里留下來爺爺?shù)奈飪r,也大概只有三件,一把大鐵錘,一個水煙袋,一把匠人找水平的木尺。因爺爺解放前后專心做石器活兒,所以村里爺爺親手抹過的東西就數(shù)不清。小時,照著老人的指點,我經(jīng)常在一方磨盤前蹲下來,想著爺爺?shù)褡了鼤r的樣子,再摸一摸,好像就看到爺爺那張素未謀面的古銅色的臉。
由于爺爺故去的早,奶奶和父親、姑姑三人就清苦的多。后來在媒人的撮合下,二姑媽也離開了老屋。不過其時,父親也長到了十七八的年紀(jì),娘倆的日子倒也湊合了。父親相親的時候也到了,覺得這兩家草頂?shù)睦衔輰嵲谑堑K眼,父親就約了幾個相好的鄰居,一把泥一把泥在右邊,又起了一間,且上面新鋪了紅機(jī)瓦,老屋就完全蛻變成相片上的樣子。
老屋從兩間草房到現(xiàn)在能看到的樣子,走了整整三十二年。
父親是很心靈手巧的,自學(xué)后就在村里做了電工,且娶了母親。就在母親懷著我那年,父親因帶電作業(yè),全身在高壓桿子上成了一團(tuán)火球。送去臨近的部隊醫(yī)院,一月有余,才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帶著滿身的傷疤,全家無論如何也不讓父親擺弄這個了。那時奶**腦尚清醒,本也是舊社會大戶人家出身的,所以走動著托了姻親舊眷,幫父親謀了個差事。關(guān)于父親這個差事,因我太小,印象模糊的很。深刻的是開放后,父親辭了差事,一年到頭見不到面的在外面做小生意。奶奶往后總給我講,你父親早就是給算命的定過八字的,是個奔波的命,攥不住一點散碎的錢。也真是應(yīng)驗,父親來回奔波了多年,居然還缺下很多的外債。每逢那時我看到陌生人,想必定是討債的了。
沒本錢出門了,父親就做些小生意,種些瓜果,收些酒瓶子之類的破爛。老屋的味道就變得奇特起來,當(dāng)屋一張床下面隨時堆滿了各色的酒瓶子,也是我和弟弟興趣的一部分。酒瓶子對我們的樂趣有二,其一是當(dāng)成積木一般可以壘出各種不同的陣勢;其二是收集各色的酒貼子,多余的就用針線縫成小本子,用來做練習(xí)本子。
這種日子持續(xù)到父親又可以在派出所當(dāng)了一名合同民警。父親是耿直的,做了合同民警也是單靠著幾百塊的工資過日子,除了生活,也算還有些盈余。幾年后父親看著我和弟弟漸漸長大,就想把老屋推倒了,建幾間新房。這種想法不久也破產(chǎn)了,奶奶因腦出血不省人事,第一次從醫(yī)院回來時奶奶狀況還好。第二次復(fù)發(fā)后,奶奶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那時我開始讀中學(xué),力氣也長出來了,半夜里聽到奶奶的呼喊,就可以起來抱著奶奶大小便。早上習(xí)慣地給奶奶梳理好雪白的頭發(fā),抱著她坐到老屋前的空地上,然后就去讀書。我受奶奶的影響也比較大,舊社會里傳統(tǒng)的女性,那種樸實的道德觀念,都是我坐在她膝前,一點點地講給我聽的。
后來奶奶病情惡化到,已經(jīng)備好了棺槨。我一如往常地讀書前,附在奶奶耳邊道聲別。奶奶好像意識到大去之日不遠(yuǎn),每次好似都要和我說些什么,嘴角微微動了動,那時奶奶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來了。終于在一個中午放學(xué)后,路上遇見慌慌張張的父親,只給我說:你奶走了。
走回老屋,里外站滿了前來吊唁的親友。我覺得奶奶還沒走,就撥開人群找奶奶。奶奶已經(jīng)躺在當(dāng)屋的棺槨里,蓋子半掩著,可以看到奶奶蒼白的臉。現(xiàn)在想想那時奶奶走的很安然,因我最后看到奶奶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了。母親說奶奶走前,只是用手指示意著大孫子何時能夠回來,然后就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
奶奶被抬去和爺爺合葬在一起,這樣,老屋最早的見證人,就這樣永遠(yuǎn)離開了老屋,離開了我們。
老屋在我們剩下的四口人陪伴下,又過了些年,由于我們弟兄兩人一直讀書,家境就貧寒的很,一直沒有重建的老屋的能力。
有一個重建老屋機(jī)會來臨時候,媽媽和奶奶一樣,腦出血住進(jìn)了醫(yī)院。那時候我趕回了家,趕到了醫(yī)院,看著毫無知覺的母親,頓時覺得整個人空了一樣。我向醫(yī)生苦求,在走廊盡頭向菩薩磕頭,希望能挽回我的母親。后來也是一月有余,母親居然蘇醒了。母親醒來看到我們,眼角流下了淚,嘴角哆哆嗦嗦地說想回老屋里去。其實母親知道我們沒錢住那么大的醫(yī)院,去老屋好像就成了最好的脫身之策。
……
現(xiàn)在每逢回到老家,母親都要求我用車推著她,去看看那依然孤獨矗立的老屋,老屋已經(jīng)破敗不堪,雜草沒身?,F(xiàn)在我和家人,已經(jīng)看不到它了,已經(jīng)不能走到近前,去摸一摸即將剝離的土坯,只能把照片沖洗出來,擺在顯眼的位置,作為我們永遠(yuǎn)的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