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第一場雨來得又急又猛，像是誰在天上打翻了水盆，豆大的雨點砸在廠房屋頂上，“咚咚”作響，驚得檐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瞬間沒入白茫茫的雨幕里。

　　傍晚收工時，林鐵花剛走出廠門，褲腳就被斜斜掃來的雨絲打濕了。她趕緊把懷里的油紙包往緊里摟了摟，那是老李給的糖三角，剛出鍋時還冒著熱氣，現(xiàn)在隔著紙都能聞到甜絲絲的面香——張嬸這幾天總念叨嘴里淡，說就想吃口帶糖的，這下可算能遂了老太太的愿。

　　土路眨眼間就成了爛泥塘，鐵花剛邁兩步，鞋跟就深深陷進泥里，拔出來時帶著沉甸甸的泥塊，每走一步都像拖著塊石頭。她退回門廊下，看著雨簾發(fā)愁。來時明明還是晴空萬里，天邊連朵云影都沒有，誰能想到這秋老虎的脾氣這么大，說變臉就變臉？

　　雨水順著屋檐連成串，像掛了道透明的簾子，把遠處的老槐樹泡得暈乎乎的，葉子綠得發(fā)黑。鐵花低頭看了看油紙包邊角滲出的油印，輕輕拍了拍，心里盤算著：等這陣急雨過去，哪怕光著腳走，也得把熱乎的糖三角送到張嬸手里。

　　“沒帶傘？”沈放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被雨水打濕的沙啞。他舉著把黑布傘，傘骨上纏著圈膠布，顯然用了有些年頭，傘面邊緣還有個小破洞，正漏著雨?！拔宜湍慊厝グ?，這么大的雨，你自己走太費勁。”

　　鐵花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濕透的布鞋，再等下去，天黑了更難走。“那就麻煩你了。”

　　兩人共撐一把傘走進雨里。傘不大，鐵花總往邊上躲，肩膀還是被斜飄的雨絲打濕了，藍布褂子貼在背上，涼絲絲的。沈放察覺到了，悄悄把傘往她那邊傾了傾，自己半邊身子露在雨里，工裝外套很快濕透，深色的水跡順著衣擺往下滴，在泥地上暈開小小的圈。

　　“你衣服濕了?！辫F花往他那邊靠了靠，想把傘推過去些。

　　“沒事，”沈放的聲音帶著笑意，聽不出半點在意，“我火力壯，淋點雨不礙事?！彼唛_腳邊的小石子，“張嬸的關節(jié)炎是不是又犯了？我娘以前也有這毛病，有個偏方，用艾草煮水泡腳，挺管用的，我明天給你帶點艾草來?！?p>　　鐵花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個小炭爐。張嬸這幾天確實總念叨膝蓋疼，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沒想到沈放竟記在了心上?！澳翘x謝你了，還讓你特意跑一趟?！?p>　　雨越下越大，巷子里的積水沒過了腳踝，踩下去“咕嘰”響。沈放看見前面有個水洼，深褐色的泥水泛著泡，下意識伸手把鐵花往自己這邊拉了拉，手指碰到她的胳膊，兩人都頓了一下。他趕緊松開手，指著旁邊的臺階：“踩這兒走，能干凈點?！?p>　　走到張嬸家門口時，鐵花才發(fā)現(xiàn)油紙包被雨水打濕了一角，糖三角的甜香混著雨水的潮氣飄出來，黏在鼻尖上。“都濕了……”她有點懊惱，好好的東西被糟蹋了。

　　“沒事，”沈放把傘遞給她，“我進去跟張嬸打個招呼，順便把艾草給她?！彼麤]等鐵花說話，就掀起門簾走進了棚子。

　　鐵花站在雨里，握著還帶著沈放體溫的傘柄，忽然覺得這冰涼的雨好像也沒那么冷了。棚子里傳來張嬸的笑聲，夾雜著沈放的說話聲，像盆剛燒旺的炭火，暖得人心頭發(fā)燙。

　　這時二柱子從外面跑回來，渾身濕透，頭發(fā)往下滴著水，手里卻緊緊抱著個紙包，生怕被雨打濕?！拌F花！你看我?guī)痘貋砹?？”他把紙包往鐵花手里塞，打開一看，是兩雙嶄新的膠鞋，墨綠色的，鞋面上印著“勞動最光榮”的紅字，還帶著股新橡膠的味道?！斑@是廠里發(fā)的福利，我跟王師傅多要了一雙，給你上班穿，下雨天不打滑?！?p>　　鐵花捏著膠鞋的鞋帶，眼眶有點熱。二柱子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別跟我客氣，張嬸說了，咱們住一條巷，就是一家人……”

　　沈放從棚子里出來，手里拿著個粗瓷碗，里面盛著姜湯，姜塊還在冒著熱氣：“張嬸讓你喝了暖暖身子?！彼匆娔请p膠鞋，笑了笑，“二柱子有心了?！?p>　　鐵花捧著姜湯，看著眼前這兩個渾身濕漉漉的人，忽然覺得這漏雨的棚子，比蘇曼信里描述的上海磚瓦房還要暖和。姜湯的辣混著糖的甜在喉嚨里散開，像條熱流，把所有的寒意都驅(qū)散了。

　　夜里雨停了，鐵花躺在鋪上，聽著張嬸均勻的呼吸聲，還有窗外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像在數(shù)著時辰。她摸出沈放給的藍布帕子，借著月光看上面的小雛菊，針腳雖然歪歪扭扭，卻看得出來繡得很用心。忽然想起白天在食堂，老李揉著面團說的話：“日子就像這粥，得慢慢熬，火候到了，才能出味?！?p>　　第二天去上班時，鐵花穿上了二柱子給的膠鞋，腳底下又暖又穩(wěn)，踩在濕漉漉的地上，果然不打滑。她走進后廚，看見老李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他臉上紅紅的，像涂了層胭脂。“鐵花來了？”他指著案板上的面團，“今天蒸花卷，我教你捏花樣，學成了能給饅頭添點彩頭?！?p>　　沈放中午來送文件時，正看見鐵花在學捏花卷。她的指尖沾著面粉，捏出來的“蝴蝶”翅膀歪歪扭扭，像只受傷的蛾子，卻還是很認真地給翅膀捏出紋路。他站在門口看了會兒，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沈工頭來了？”老李招呼他，拿起個剛蒸好的糖包，“嘗嘗鐵花的手藝，這孩子進步快著呢。”

　　沈放接過糖包，咬了一口，滾燙的甜汁順著嘴角流下來。他看著鐵花慌忙遞過來的帕子，藍布上的小雛菊蹭到他手背上，忽然覺得這帶著面粉味的日子，像顆剛出鍋的糖包，燙乎乎的，甜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