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非做不可——我每天都受著煎熬——我最好的朋友把我甩了。

　　那時，我的朋友不多，一個時期至多有一個。小學(xué)有一個，初中和我分開了。原本以為，初中的環(huán)境我不會再有朋友了，出乎想象，我又有了一個新朋友。

　　這給了我一個很大的驚喜。畢竟，誰也不想孤孤單單一個人。一個人課間去廁所，一個人在體育課上發(fā)呆，一個人像獨狼一樣騎著自行車回家……那種滋味，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知道。

　　可是，我絕不肯遷就任何人——僅僅就為了在別人眼里不是一個落落寡歡的人。我對不喜歡的人惜言如金，但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不一樣了。我會說很多話，時常忘了我自己很在意的一句名言——“愚蠢就是嘴比腦子快?！?p>　　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無論說什么都沒有惡意。當(dāng)然沒有惡意！對方可是我喜歡的人，我唯一的朋友。我珍愛她勝過對我自己。她有時說我傻，我聽了特別開心，不停地傻笑。我知道我真的很傻，但只是在她面前。

　　我喜歡她的笑容，我能看出她對我的包容。只要她笑了，我就愿意再多說一點，讓她一直笑。我不知道我犯了多少傻，可是，只要能讓她開心，我就開心。

　　我以為我倆的友誼可以一直持續(xù)下去。我們會一起升入這所學(xué)校的高中部，大學(xué)可能不在一起，但沒關(guān)系，放假的時候都回家了，還可以在一起玩。到時候就能做一些初中生不能做的事。比如，喝酒，去唱歌唱個通宵。

　　可是，漸漸的，她開始冷落我。

　　下課后總是以各種理由不和我一起去廁所；每天放學(xué)，總像只受驚嚇的兔子一樣沖出教室讓我追不上她；體育課上，她開始和別的女同學(xué)扎堆一起玩。她明知道我從來不和那些說起話來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的女生為伍。我和她們能有什么話題呢？一點都沒有！可她和她們?yōu)槭裁从羞@么多話好說？真的不覺得她們說的話很俗氣嗎？

　　我感受到了屈辱。

　　而我，不能，受到這樣的羞辱。

　　我可以沒有朋友，我也可以形單影只。

　　但是，她應(yīng)該受到懲罰。

　　于是，我開始認(rèn)真地考慮這件事——給她什么樣的懲罰，以及如何懲罰她。

　　我一旦開始想一件事，就會變得很專注。上課的時候想，回家的路上想，睡著之前的時間也全都用來想這事。

　　雖然花了很多功夫去想，卻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個答案：我想讓她吃點皮肉之苦。目的是讓她明白，我不是一個可以隨隨便便被她耍的人。

　　只是這樣還不夠，她還必須知道——我這個人，不是沒有朋友——與我的真正的朋友相比，她根本配不上“朋友”兩字。

　　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計劃。

　　這個計劃能不能成功，有幾個現(xiàn)實的障礙，需要我一個一個去突破。

　　那段日子，我的心思完全投入其中。

　　我食不知味，覺也睡不著。

　　學(xué)習(xí)？更是被我扔到了爪哇國去了。

　　我逃課去另一所初中，找我小學(xué)唯一的朋友。我在學(xué)校門口等她放學(xué)。她出來的時候，被十幾個女同學(xué)簇?fù)碇?，那些女孩都有一個差不多的特點：桀驁不馴。明明尚且幼稚的面龐，卻已經(jīng)有了被社會侵蝕的印記。

　　我早聽說，我的這位朋友，自從進了初中，就得到了一群人的擁戴，成了初中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

　　我為她感到驕傲，我知道她有這個胸懷和才能；我也為我是她的朋友而驕傲。

　　如果她答應(yīng)了我將要提出的要求，那么，就等于她仍然把我當(dāng)朋友。我就是最大的人生贏家。

　　“蘇玫?！蔽医兴拿?。心鐘忐忑、羨慕、崇拜。我永遠(yuǎn)不可能被同學(xué)簇?fù)怼乙瓷磉呏挥幸粋€人，要么一個人都沒有。

　　她看到我立即露出笑容。非?？蓯邸⒂H切的笑容。這讓我的緊張心情放松了不少。

　　“你怎么來了？”她問了一句，就轉(zhuǎn)身對其他人說：“這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蔽以谀切┤搜劾锟吹搅硕始?。這讓我有些得意——我和蘇玫才是老朋友。老朋友當(dāng)然要比新朋友的交情更深厚。

　　“我有點事?！蔽艺f。

　　我說這話的時候，表情一定很嚴(yán)肅。也許除了嚴(yán)肅還有別的什么。反正讓蘇玫有所覺察，知道我說的事，可能并不尋常。

　　她沉下臉，對她的“手下”說了一句“你們先走吧，我有點事?！?p>　　有人表達(dá)了不滿。也許她們說好了有什么集體活動，被我打亂了計劃。但顯然蘇玫說一不二，她們也只得悻悻然地走了。

　　“黑米留下?！碧K玫又說了一句。一個比蘇玫矮了小半頭，比我還高一些，氣質(zhì)十分精干的短發(fā)女孩留了下來。

　　蘇玫帶我離開了校門口。

　　“說吧，什么事？”我們在一趟圍墻下站定，她問。

　　“我想讓你幫我教訓(xùn)個人?！蔽艺f。

　　“為什么？她怎么你了？”蘇玫問。我覺得她就像一個大法官，讓我可以訴說冤情，也能為我主持公道。我對她產(chǎn)生了完全的信任和依賴的感情。

　　我激動起來，說的語無倫次。大概意思蘇玫聽懂了。

　　“我最討厭無情無義的人?！碧K玫說。

　　我傾訴的時候，沒想哭，當(dāng)聽到蘇玫這樣說，突然忍不住哭了，但心里是高興的。

　　“黑米，這事得你來辦。我現(xiàn)在的身份不能到別的學(xué)校去打架?！碧K玫說。

　　黑米沒說話，也沒點頭。她皺著眉頭，看了看蘇玫，又看了看我。我緊張地看著她倆，氣兒都不敢出。我看出黑米是個狠人兒，她如果答應(yīng)了，這事就一定成。

　　可是她會答應(yīng)嗎？憑什么答應(yīng)？

　　沒想到，黑米有她自己的想法。

　　“你不能出事，你還得當(dāng)你的好學(xué)生，要不老師就該找我們的事了?！焙诿讓μK玫說。

　　好學(xué)生？一邊在同學(xué)中“叱咤風(fēng)云”，一邊當(dāng)著老師心目中的好學(xué)生——太震撼了，我在夢里都沒有這個想象力。

　　出于對蘇玫的忠誠，也出于對“大局”和自身的考慮，黑米答應(yīng)幫我出氣。

　　我們又說了一會，定下時間，接頭和動手的地點。

　　回家路上，我翻來覆去地想，用心查找計劃中的漏洞。如果我把做這件事的認(rèn)真勁兒用在學(xué)習(xí)上，我就不會讓我媽整天用一種鄙夷又痛心的眼光看我了。誰在乎？我媽在乎的，我不在乎；我在意的，我媽永遠(yuǎn)也理解不了。

　　一整天，我坐在教室里，和學(xué)習(xí)沒半點關(guān)系，我就像一個盯梢的間諜，又像一只焦躁的獵狗。我盯著她，一會擔(dān)心她請假提前離開學(xué)校，一會又為報復(fù)計劃即將實施感到興奮。

　　終于放學(xué)了。

　　她像往常一樣第一個沖出教室，我也不管會不會暴露，緊隨其后跑出去。

　　她個子比我高，腿比我長，跑得比我快。她把我落下十幾米。

　　我推著自行車跑出校園，蘇玫和黑米果然守信用，已經(jīng)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了。

　　我對她倆喊了一聲：“跑了！在前面，快追！”

　　她倆反應(yīng)很快，毫不遲疑地蹬起自行車，我們?nèi)齻€朝著一個方向猛追。

　　下午放學(xué)時間也是下班時間，是街道最繁忙的時刻。自行車的車輪前后交錯，一輛挨著一輛，我們?nèi)齻€見空就鉆，但“獵物”還是很快就隱沒在人群中。

　　“你看好了，我們可不認(rèn)識她?！碧K玫對我說。

　　我恨不得眼睛里飛出兩把鉤子，把獵物拉過來。

　　在第一個大路口，我示意她倆向左拐。轉(zhuǎn)了彎，我們離開了學(xué)校那條街。人群在路口分流后，擋在我門前面的人少多了。

　　然而還是沒有獵物的蹤影。

　　“哪個是她？”黑米問。

　　“沒有?！蔽艺f。

　　“跟丟了？”蘇玫問。

　　“沒事，我知道她家。我們快一點到她家門口等她?！蔽艺f。

　　我們騎行路過公園的一片湖面，初秋的天氣還有點熱，從湖面吹來的風(fēng)卻很涼爽。路邊的柳樹拖著長長的枝條搖搖擺擺，像逗著玩一樣輕抽在我的臉上。

　　我可沒心情看風(fēng)景。我覺得我就像追捕電影里的主角。至于為什么要追，那一刻我似乎已經(jīng)忘了。我已經(jīng)分不清我是自己，還是某個劇中的一個角色。

　　我們?nèi)齻€人一直追到獵物的巢穴口，竟然連獵物的一根毛都沒見到。

　　“她是不是已經(jīng)回家了？”蘇玫對著空氣問。

　　“我們已經(jīng)夠快了，她還能比我們快？”黑米說。

　　我整個人非常難受。

　　我沒有蘇玫和黑米健壯，個子也矮一些，騎行的這段距離不算近，速度也已經(jīng)到了極限。此時，我胸口翻騰，幾乎想要扶著墻干嘔。

　　我強忍著生理的難受，心理上的折磨幾倍于身體。我感到沮喪和恐慌。

　　蘇玫和黑米不可能為我再一次逃學(xué)，她倆對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

　　我期待了那么久的事，眼看就要落空了……我實在是難以接受。

　　“怎么辦？”蘇玫問。這次，她不是問空氣，而是看著我和黑米。

　　我滿心迷茫，六神無主的樣子一定傻透了。

　　“我們在等等，也許她還沒到。我可不想再來這么一回。”黑米說。

　　黑米的眼神里透著真實的殺氣。

　　我仍然沒有什么主意。她倆已經(jīng)代替了我的大腦控制著我的身體。

　　我們?nèi)藷o言地站了一會。

　　“再等五分鐘，她再不來我們就走。”蘇玫說。

　　黑米盯著我們來的路。我感覺，她是我們?nèi)死锩孀钆瓮C物出現(xiàn)的一個，已經(jīng)超過了我。也許因為她才是真正的獵手。獵手的箭已經(jīng)搭在了弓上，獵物不出現(xiàn)，獵人比誰都難受。

　　就在這時，獵物從一個莫名其妙的方向出現(xiàn)了。

　　不是由遠(yuǎn)而近，是，從——天——而——降。

　　既不是從我們來的方向，也不是她家的方向。如果是一道平面幾何題，她就的運動軌跡，就如同從一個不可思議的方向畫了一條輔助線，把無解的題解開了。

　　“你們在干嘛？找人嗎？”她從自行車上下來，兩手穩(wěn)穩(wěn)抓著車把，讓車靠在她身上。

　　我還在想她到底從哪來，就聽到蘇玫和黑米不約而同地說：“就是找你！”

　　獵物竟然一點都不恐慌，還淡淡笑了笑。

　　我的更加迷惑了。

　　“你笑什么？”黑米走上前去。

　　她走路的樣子讓我有些害怕。

　　“我愿意笑！不行嗎？”獵物竟然如此的淡定，還敢諷刺獵人。

　　“不行！”隨著話說出口，黑米的手揚了起來——啪啪！

　　我被嚇傻了——發(fā)生了什么？黑米在干什么？

　　我第一次知道了“勢如閃電”是什么狀態(tài)——無論力量還是速度，黑米扇耳光的手，真的只有閃電可以媲美。

　　我看到獵物的眼中發(fā)出了強烈而深沉的怒火——憤怒而隱忍——她瞪著黑米，黑米也瞪著她。

　　但我分明感覺到，黑米的氣勢弱了下來，比她的獵物還弱。如果這時候獵物反擊她，她可能會難以抵擋。

　　“行了，行了，別鬧了?！碧K玫走上前，把黑米拉開。

　　我始終像個傻瓜一樣站在原地。

　　我看到我曾經(jīng)的好朋友的臉上浮起了指印。

　　“這不怪我，這怪你自己?！蔽以谛睦锵搿?p>　　她看向我，眼睛變得很黑，幽深。眼中沒有憤怒，也沒有恨。我不確定是不是有憐憫。但我看得很清楚，她發(fā)出了異常清晰的“結(jié)束”的信號。

　　“行了吧？你滿意了吧？”她最后說了我的名字。

　　我聽得心驚膽戰(zhàn)。

　　她騎上車走了。

　　我聽到蘇玫叫我走。

　　我蹬起自行車跟在蘇玫和黑米后面，聽到蘇玫說：“我真怕你再上手，趕緊拉開你。你打的那兩下可夠重的?！?p>　　“她不笑還沒事，她一笑，我真生氣了?！焙诿渍f。

　　她們又說了什么，我漸漸聽不清。

　　我沒有想到結(jié)局會是這樣，盡管每一個步驟都是我設(shè)計和期盼的。

　　我更沒想到我的心情會是這樣——絲毫沒有覺得出了一口惡氣。反而，我的胸口更堵了。

　　可我再也不想讓她吃什么皮肉之苦。不只是她，我永遠(yuǎn)也不想用暴力解決任何問題了。

　　很奇怪的，我和蘇玫從那天分開以后再也沒聯(lián)系過。我不找她，她也不找我。

　　我一次失去了兩個最愛的朋友，以無可挽回的方式。

　　這輩子，她倆注定會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回憶里，來嘲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