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倒掛在我的床頭。我手里拿的水杯猛地抖了一下，灑出來滾燙的水提醒我這不是在做夢。

　　——但是本該灑在他身上的水直接透過了他也提醒我，他不是人類。我愣在那里，感覺心臟好像猛地被絞了一下，直到后來想起那個瞬間我都不明白我是想了很多事情，還是其實我什么都沒有想。我感覺到自己開始顫抖，那種顫抖從胸腔一直傳達(dá)到指尖，然后終于擴(kuò)散在我的聲音里。我知道這不應(yīng)該是正常十七的少女在臥室遇到男鬼的正常反應(yīng)，但我一邊擦著身上和書上的水一邊強(qiáng)壓著情緒問他：“你是誰？”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我抬頭看著他，他的臉上沒有我以為的無奈和困惑，也沒有其它我想找出的隱藏的情緒，他的語氣輕松也是真的輕松，似乎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值得困擾或者探究的事情。

　　顫抖就是那個時候慢慢平靜了。我知道他大概是前世的記憶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

　　我本來是想問“那你來我的房間做什么”，但還是慣性表達(dá)了一下自己客套的關(guān)心：“你看到自己的樣子后能想起什么來嗎？”然后指了指在墻角放的全身鏡。

　　他一點一點正過來身子，搖搖頭，“我看不見自己。鏡子也不行，水也不行··…”

　　他突然湊近我的時候因為距離太近我突然心緒紊亂了一下。但我還沒往后退他已經(jīng)退回我的床上，“你的眼睛也不行。”他這樣說到。于是我點點頭，略表同情和無奈，將視線移回因為灑上過水而變得褶皺的書上，示意已經(jīng)不想繼續(xù)對話。

　　“那要不你幫我形容一下？”我懶得理他。

　　他盤腿坐在我的床上，突然咧著嘴笑起來，本來有著英氣弧度的眉眼舒展開來。燈光無法透過他的睫毛和鼻梁留下陰影，因此他的臉龐顯出一種透明的感覺。

　　“那你說我長得好不好看？”

　　“蠻丑的?！?p>　　“你不用上學(xué)嗎。”他側(cè)躺在我的書桌上手撐著頭看著剛醒的我。

　　夢里殘留著車燈的閃光，剎車刺耳的哭聲，小女孩的哭聲，黑暗和大片的紅色。我看到他的時候短暫地晃神了一下以為還在夢里，在意識到這是現(xiàn)實時送了一口氣，但是看見他什么都不在意的樣子時，一股惱怒在我心底炸了開來。

　　“不用?！蔽覑汉莺莸鼗厮缓筠D(zhuǎn)過身不想看

　　他。

　　“欽··…欽鈞……”

　　這已經(jīng)是我不去上學(xué)的第二個月。與他過了非常愚蠢的一段日子。我們窩在房間里看完我想看很久的紀(jì)錄片和美劇，一邊吃爆米花一邊偶爾吐槽“這喪尸的妝化得不行啊像茶葉蛋”。又或者是邊吃披薩邊看到了獅子交配的畫面，我嘖嘖嘖地感慨你看看人家都有性生活你看看你。

　　我也陪他看他喜歡的動漫，在大胸妹子出現(xiàn)的時候他嘖嘖嘖地感慨你看看人家那身材你看看你。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是安安靜靜的，或者說是大部分時間我要求他安安靜靜的，我趴在床上看書，他坐在地上看從我書架上找出的感興趣的書，偶爾他會非常認(rèn)真地皺著眉問我：

　　“德米特里是誰來著？”

　　“就是米特里，是那個油漆匠。這是他的名字。你就隨便記著就行，不是個主要人物。”

　　······

　　“米季卡是誰來著？”

　　“那個油漆匠，那是他的昵稱?！?p>　　······

　　“米特里是誰來著？”

　　“你不會想你的同學(xué)們嗎。”

　　“不會啊?！蔽移鋵嵪虢忉屢幌?，在學(xué)校里的大家不過是因為共同在一個教室才會成為朋友，坐得距離近了關(guān)系就好一點，換座位遠(yuǎn)一點關(guān)系就變淡了，然后會跟新朋友再發(fā)展關(guān)系，沒什么好舍不得的。但我懶得解釋。

　　“也不知道我生前的朋友們會不會很想我……”他突然嘟嚷到“要是能想起來就好

　　了……”

　　“有什么好想起來的。既然你已經(jīng)忘了，再告訴你以前的事情，也不一樣了?！?p>　　其實想想就知道，哪還能變回原來的關(guān)系。那樣的話，盡管互相努力又怎么樣呢，最后只會變成尷尬的關(guān)系，倒不如成為一段懷念吧。我其實真的是想安慰他來著，但他明顯因為我的話倍受打擊。

　　我有些內(nèi)疚，于是又加上一句，那句話即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我自己聽?！翱取ぁ阋嘈?，盡管你忘記了他們。他們也會一直愛著你?！?p>　　“埃，這是什么，是相冊嗎?！彼S手用手擦去從書架上找到的那本相冊上的灰，“我可以看嗎？”可能因為心情愉悅，我稍微想了一下覺得沒什么問題就點點頭。在當(dāng)時，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是個錯誤?！皣@哈哈哈哈哈完全認(rèn)不出來啊你小時候怎么這么胖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旁邊那個男生嚇得哈哈哈小時候是孩子王吧孩子王?。　蔽业哪樕絹碓胶?，正在準(zhǔn)備手撕了他的時候突然聽到他問：“哦哦哦這是你的男朋友嗎：“長得跟你挺有夫

　　妻相的。”

　　“……那是我哥?！?p>　　“親哥哥嗎？啊從來沒有聽說過你有哥哥誒?！?p>　　“嗯·…親哥。好了可以了別看了?！?p>　　“別嘛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你是不是因為你哥老欺負(fù)你所以不愿意說啊哈哈。”他笑得幾乎

　　歪倒在地上。

　　“別說了?！?p>　　“其實哥哥都是那樣啦，小時候老欺負(fù)妹妹不過都是最喜歡妹妹了·····”他自顧自地說著，好煩。

　　“要是我有妹妹的話啊肯定比你哥強(qiáng)·····”

　　我聽見自己惡狠狠地說：你！憑！什！么！跟！我！哥！比！

　　我去上學(xué)了?？赡苁且驗椴幌敫傧嗵幵谝粋€房間，總之我又開始去學(xué)校，我盡可能地聽進(jìn)去一些東西，也自然地面對同學(xué)們的欲言又止。在這半個星期里，一瞬間我以為我要繼續(xù)生活下去了。

　　我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和鬼吵架。我除了跟哥哥吵架以外，幾乎從來沒有與人吵架過，與男友都從未吵架過。并非我脾氣溫和，只是我覺得吵架從來是解決問題最低效的途徑。所以哪怕對方情緒失控歇斯底里，我也一直是冷淡而冷靜的。

　　現(xiàn)在我躺在床上，他正背對著床坐在地上，以往早就一直講話，現(xiàn)在卻難得保持安靜。不過他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天氣不錯，你看那星星…·…呢霧霾挺嚴(yán)重哈。”

　　我有點想笑，但還是沒有說話。這種安靜并不令人難受，而是一種令人舒服的感覺。大概因為太舒服了，我反而生出了困意，于是我拉了拉被子。迷迷糊糊間我聽見他輕輕地哼著什么：“睡吧睡吧，我的貝貝?！?p>　　他的聲音像是隔著什么東西，像是我和哥哥以前躺在老家院子里的床上時，夏天的風(fēng)。

　　于是我說：“我的哥哥一個月前去世了?！?p>　　我說得輕描淡寫，就像在闡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一個月來我從來沒有哭過，不管是看到哥哥血淋淋的尸體，還是看到我那么大的哥哥，變成了那個盒子。有人認(rèn)為我本就是生性冷漠的人，父母認(rèn)為我是因為傷心過度。

　　他明顯露出了驚慌失措的樣子，看到我的反應(yīng)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似乎想要說什么，但是

　　什么合時宜的話都說不出來。

　　“是出車禍。他推開了一個在路邊玩的小女孩。于是那輛車就像他撞過去了?！避嚐舻拈W光，剎車刺耳的哭聲，小女孩的哭聲，黑暗和大片的紅色。那個瞬間像是慢鏡頭一樣不斷停留在我的腦海，他無奈地對我說著“吃這么多零食遲早胖死你?！蔽覜]心沒肺地笑起來說“要死也是你先……”

　　但我話還沒有說完，我才說到那個“也”，他在那個漫長的瞬間里驚恐地跑向路邊，他一點點消失在我的旁邊的視線，然后我側(cè)過頭去找他，看見他手里還拿從超市出來的袋子，他推開愣在那里的小女孩，車直直地撞向他的腰。骨骼粉碎的聲音，塑料袋的聲音，他的頭發(fā)翹起一撮，他的眉骨上染上鮮血。然而在那之后，時間再也沒有慢下來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好人。但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更自私的人了。他拋下爸媽和我。他死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想起我們。

　　“哈哈，怎么樣？是不是個大好人？是不是覺得肅然起敬？”已經(jīng)有什么東西開始在我的心底想要破土而出。那是一種既疼痛，又帶著癢的難耐的感覺。

　　我跟自己說，好了，停下來，不要再說下去了?！俺延⑿鄱鄥柡Π?，所以呢？我跟爸媽要怎么辦？他想過嗎？”

　　我狠狠盯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惡意像藤蔓一樣開始瘋長，他那驚慌的樣子是促成那些尖刺生長出來的肥料。

　　“多厲害啊，可是他這樣有報紙報道嗎？可是那個小姑娘的爸媽有多感謝他？可是那個小姑娘以后能記起他這么個……”

　　別說了。停下。

　　“……可是那個小姑娘又不是他的妹妹啊?！?p>　　幼稚，不合時宜，無理取鬧的句子。那是從來不應(yīng)該與我沾上關(guān)系的形容詞。尾音的顫抖快速地蔓延變成了哭腔，我終于還是說出來了，我終于還是哭起來了。

　　那是我在哥哥去世后第一次痛哭，我發(fā)出了巨大的哭聲，然后因為哭得過于用力而發(fā)不出聲音，在那之前我一直逼迫自己不去思考，所以在那一個瞬間，一個月來的委屈與抱怨與求而不得的思念像沖破堤壩的洪水。

　　我的全身都在微微地疼痛著，我覺得那洪水正拍在自己身上，然后我聽見自己的胸腔發(fā)出悲

　　鳴。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一個月以來我像揉面團(tuán)一樣把這句話揉來揉去，展開，折疊，碾在心上，想以此消化在身體里，但這句話卻始終是能夠在血管里瀝出血痕的沙研。

　　我的哥哥最討厭了。他真的非常非常討厭。非常非常非常討厭。他小時候用五毛錢的糖騙走我一個星期的零花錢，和我出去玩偷偷藏起來看我一個人找不到他然后哭，他把不喜歡吃的蘿卜偷偷撿到我的碗里，他看見我跟我男友一起回家后以此威脅我?guī)退麑懽鳂I(yè)。

　　他小時候因為別人說了句“你的妹妹好胖啊”跟人打了一架被罰了一個月的零花錢，他騎自行車帶我去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玩讓我躲在他的背后別被曬到，他從來都是說著“遲早胖死你”然后還是付了錢，他說著“要是你男朋友欺負(fù)你我就把他腦袋擰下來”。

　　他真的是，太討厭了。在那時，我?guī)е薮蟮南Ｒ砣棠椭肟蕹鰜淼目裣埠蜌鈵?，我想說你個混蛋終于回來了。

　　我想說很多很多的話。我想你，哥哥。但我強(qiáng)壓抑著自己顫抖著問他“你是誰”。

　　我想，等他痞痞地說“你宇宙第一帥的哥哥”，我要去給他一巴掌，再去抱他。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是他的口頭禪。

　　可是他后面接著的是“我也不知道。”

　　他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我。

　　我知道他現(xiàn)在一定非常非常驚慌和不知所措，他從來見不得我哭。生前是這樣，死后也是這樣。我終于聽見他說：

　　“你····你別哭······我做你哥哥吧。”